2007年,一个无聊的翻译跑到四川康巴藏区瞎玩,认识了一个姑娘,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具体的内容,去看《康巴情书》吧,原原本本地讲了一个漫长的藏区单相思失败故事。从2007年开始,到2011年结束。这里要说的,是情书之后的故事,关于我在理塘的家人。
理塘草原,我的另一个家 本文均为 大刀367 图
1.歌剧
在2007到2011年间,有好几年都以为,我在理塘的生活会是一场歌剧。
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会和昂首阔步的康巴男人互唱关于男人史诗的高音咏叹调,与长辫及腰的康巴姑娘有漫长的情话厮磨。时而我是手持利刃、苍白发狂的王子,时而又是跑满全场、放声大笑的丑角,直至舞台的地板裂开,命运之神从地底升到台上。而这个命运之神矮小、长须,戴一副巨大的墨镜,有一头康巴人的长盘发,手中横握着一把银鞘的藏刀,捻着胡须,颇有些害羞。
——哈,我见过他,他就是理塘德巫乡婚礼的证婚人。
那时,我在理塘最初的生活似乎在表明这一点:我在陌生人的帐篷里醉得跌跌撞撞,我驾轻就熟地骑上矮小的、一路放屁的母马渡过河流去看望喇嘛。我同好色且好斗的年轻画匠们坐成一排,给藏房画番金莲和绿髯的雪狮。我咬紧舌尖不舍昼夜地追逐一个美妙如露珠的康巴少女。
若能如此持续,那么我的歌剧人生眼看就要实现——以至于无神论的我经常往理塘寺大经堂里那个主管时间之轮的时轮金刚(Kala Chakra)像下放钞票。我希望在这永恒转动的时间之轮上,我能准确地落入自己的命运。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来向时轮金刚祈祷。
我想起来了,我会一个祈祷词。元代的蒙古皇帝一向以草原风格标榜,在圣旨里面爱用蒙古语翻译的半调子汉语,例如“长生天气力里”,意为“借长生天之气力。”
这正合我意,好吧:“时轮金刚气力里!”
顺便说一下,这个时轮金刚像非常有趣,他有12条胳膊,各持法器,表情看来是非常愤怒,怀中还抱着一位明妃,正在交合(也就是所谓双修)——我太喜欢他了。
或许是时轮金刚的力量,我没有在理塘过上歌剧式的生活。我有家人、有朋友和回忆,我将他们留在了理塘,像是旧信封上了口。
2. 秘密
去年的6月,我又一次去理塘。
从亚丁到理塘如今有非常漂亮的高原公路,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理塘。窗外像月球一样荒芜的古老的冰山飘砾遗迹实在不像是歌剧的背景。
我拼命地回忆在亚丁机场开通之前,我如何到达理塘,甚至不得不闭上眼睛去想——那时我恨死了这条漫长的道路,从成都出发整整两天,从盆地爬上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高原,弄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食欲不振。而理塘就在此刻突然到来——眼前突然一空,脚下公路尽头的草原躺着一个小城,金紫色的下午阳光灼烤得城市有如一块红铜,尘土飞扬,藏歌怒吼,姑娘小伙怒放,牦牛和小马驹子暴走。
这就是理塘——藏语叫“勒铜”,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州第二高的县城,意思就是铜镜一样的草原。
盛装的康巴少女
草原上的藏族小孩
我踏上了家里的小楼,心跳得厉害,一部分是因为缺氧。
阿妈很被我吓了一跳——“哎!冬冬!”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她坐在地板上,赤着脚,撑开肥胖的脚掌,头发沉重,腰肢粗大。但她很快有了决定。她把双手搭在围裙上,站起身来,决定像之前我每次到来时一样,给我做一顿土豆包子或者牦牛肉包子。这种康巴包子有壮汉的拳头般大小。肉包子晚宴总是让我想起一场激烈的拳击赛,你苦撑几个回合,只是等待被一拳定音地击倒。
这间康巴式小楼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一栋——那一栋更宽大,有更漂亮的壁板彩绘,甚至还有一大幅彩绘是理塘著名的格聂雪山。雪山脚下就是我原先的床——狭小,除了冬天那些可怕的寒冷夜晚,还算舒服。
如今那一栋房屋已经被阿爸C拆掉,但我并不十分怀念。这一栋康巴小楼和其已经幻化入虚空的前身并无区别——如同佛龛一般密集的整体彩绘橱柜,大腹的铜罐如同猫头鹰一样找到了橱柜上的洞穴,闭眼蹲下。这些无言的大腹铜罐自被买来开始,就向神佛起誓绝不泄露这个家族的秘密——里面无非是用旧的课本、电子产品的说明书以及无数的手机充电器和电线。
似乎还装过我的情书,如今也被一同压缩进家族的回忆之墙中。
3. 阿妈
阿妈的决心已下,整栋小楼就忠实地执行她的意志——有力的手指揉搓着面粉,牦牛肉和野葱被剁碎,藏式铁炉里塞进了两大块松木,火力强劲凶猛。
她面颊宽阔,有两块赤红发紫的高原红,沉重的金耳环,腰间还有众多的钥匙,各自通向不同上的神秘所在:放现金的箱子,放虫草的箱子,放黄金的地方:其中有新娘的黄金头饰和腰饰,还有男人的金项链和戒指。戒指上刻有男人的名字,必要时可做印章使用。只有黄金才能象征康巴男人的信用吧?我怀疑这些宝物都在佛堂内的某个角落里,由神佛日夜不眠地看管。
阿妈的家乡是德巫乡,一个遥远的农区,她的两个丈夫都来自木拉。木拉以前似乎总是遭到瘟疫和饥饿的打击,德巫也好不到哪去。根据老家在木拉的作家格绒追美说,木拉某些家族还经常遭到麻风病的困扰,土匪也不稀奇,这像是家族世代所受的诅咒。
阿妈曾指给我看一种矮小的红穗植物,她说,以前肚子饿的时候,就吃这个。我尝了尝,这植物的谷物干瘪,吃起来极无趣味。如今,在德巫和木拉,土匪和麻风病都被压成干巴巴的传说,但或许是因为饥饿的记忆,德巫人的饮食极为油腻——热面饼上堆上如同小山的金色酥油。
木拉乡和德巫乡刚刚温饱,就开始迅速地凋敝。年轻人放弃了曾经生长麻风病和青稞的田地,拆下土屋里的木梁,来到理塘县上修筑房屋并做起虫草生意。正如阿爸C一样。我认为他们可以算是虫草移民。
阿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如果她是十六岁,我或许会爱上她,或许会畏惧她。
她大概是十六岁时成为了一对兄弟共同的妻子,生下了三个孩子。她是这个家族的守护神,她给予生命。有一次,大哥C的小姨子即将生产,这是个矮小的女人,双眼分得很开因而显得满脸迷茫。孩子的父亲到喇嘛寺打卦,结果是不去医院在家生产为好。
阿妈让女人端了一盆热水守在产妇门前,男人们倒头午睡或者闲聊。那个下午格外无聊,直到阿妈赤裸着上臂,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她的上臂有不少的血迹,腰间围着一条澳大利亚出产的羊毛围裙。那是我送她的礼物,也被血水染成了诡异的粉红色。她像是个德尔菲女祭司,刚屠宰完一头羔羊,以获得上天的暗示。
阿妈挥挥手,有些僵硬地笑笑,接生结束,婴儿健康,但没怎么哭啼,那个矮小的女人也硬挺着一声不吭,似乎沉默是一种美德。
阿妈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接生的。她那个时代,女人生孩子有时被认为不洁,会在牲口房里自己生产,脐带也是自己用牙齿咬断。
不过如此坚强的女人,也有心慌意乱的时候。
4. 家神
我见她唯一一次狂怒,是因为大儿子在外头有了情妇,她大半夜立在大儿子回家必经的道路上,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如同狮子一样沉重地呼吸。大儿子心慌意乱,从屋顶上翻墙回到了家里,并把自己死死地锁在屋里。母亲擂门,大嫂倒在床上哭,阿爸C坐在床上漠然抽烟。
这真是康巴人家生活的活剧——家门之外是男人如野马般奔跑的牧场,家中则是女人独裁的城堡。
哦,阿妈还是家中佛堂和家族运气的守卫者,她负责每天向神佛献上七碗净水致敬,负责弯下健壮的腰,向神佛祈祷家族的昌盛。新年夜,阿爸C在外面的床上磕和自己岁数一样的头,她则独自祈祷。佛堂里一片昏暗,供桌上用大米堆出了一只巨大的手印,像是什么人拍在了桌面上。
仿佛她的头顶有一条古老的天梯或者长绳,直通向云巅那昏暗且混沌未分的众神世界。于是我自作主张把她划为西藏神格的起始一格,她像是一个最简本的语法或者词汇,例如A,或者O,她是一切神圣名字的词根。
阿妈依然健壮有力,这让我感到欣慰——家中佛堂里的佛像们依然面放光芒,眼神锐利,十年以来如同烈火一样的运气没有背离这个家族。但阿妈的力量和权威正在衰退,她自己也知道。黄昏时,她半睡半醒地看完了整个下午的泰国肥皂剧,然后挨个打电话给丈夫们、儿子们、女儿和孙子们,传递一个最简单的信息:觉巴霍——早点回来。
这是家神所掌握的所有咒语中一道最古老的,也是最无力的。
我不知道阿妈如何看待我:或许她会暗自觉得我过于古怪和谨慎,缺乏康巴男人的冲动和胆量。或许她会觉得我过于飘忽随意,而没有深远的计算。她大概真不知道如何对待我,该当儿子还是该当朋友,或者只是一个“甲米”(汉族)。在阿妈掌握的永恒不变的家族星系中,我只是一颗流星。
我那一年因醉酒而哭泣时,她也哭得双颊湿成一片。
我想,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慢慢地增加其份量——例如阿妈,她如同一个铜球,沉重、有效、清晰地划着抛物线的运动,出发点是缘起,终结点是死亡。这是康巴女人几个世纪以来固有的运动。
上一次我离开理塘的前夜,阿妈照例来房间巡视:家里停电了,她举着一盏太阳能节能灯。我看见她壮硕的身影,她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
我喊:阿妈。
那盏多个灯泡并联的、惨白的节能灯转向了我,仿佛是时轮金刚之眼,带着凌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我顿时感到了空虚和畏惧。
5.阿爸
“觉巴霍”的咒语和肉包子的香味再一次联手发挥了作用:男人们回来了。
年轻的康巴汉子高大、鲁莽、暴躁、肮脏,仿佛是粗壮的麦子。大哥镶金牙,头发油腻,得意地左右摇晃。前几年他还是酒吧里的常客,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二哥更加高大,却瘦弱,是一位还俗的僧人。
如果在木拉乡,他们多少会沿袭康巴男人传统的生活轨道——大哥是家中的顶梁柱,有长刀、长发和冒险精神,是好庄稼汉或者好生意人。二哥是喇嘛,有袈裟、金刚杵和咒语。
他们如此活到天命之年,绝不相同,只有火山一般爆发的家族脾气依然故我,仿佛是藏区这枚银币的两面。
然而,时轮金刚气力里,时代已经改变。
大哥如今想开旅馆搞旅游包车,还俗的二哥是一名保安。阿妈的弟弟脏手捏着包子,针对某些微信内容发表见解,和阿爸C一样,他也是个成功的虫草商人。大家认真地听,一天都在修房子,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头发和裤子脏得一塌糊涂,令人忧伤。
“我家女娃娃,毕业就到理塘县上找工作,再不读了,她现在是啥子——哦,对,学士嘛,学士再上头还有硕士,然后是——哦呀,博士,博士上头我晓得还有个罗士哦,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啥子嘛。”
最后来的是阿爸C。阿爸C咳嗽着,走进小楼。西部帽歪戴着,脸孔上的疮疤又深了不少。他脚步沉重,看起来疲惫不堪。他走进自己家就像回到一个客栈,康巴汉子还是更爱灰尘仆仆地漂泊。
这就是著名的阿爸C:身材高大,面孔如同狮子,曾经是好猎手,淘金好手,如今是买卖虫草好手。虽然他现在身体如同冰山一样迅速地垮下去。但哪怕在十年前,当一米九几的他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真儿八经人不是,再你等一下,我哪天打死你!”你最好相信他的话。
但是他已经迅速地垮掉了。他说话气力不足,早年,他还在脸上抹过防疤痕的护肤品,看来也早已放弃了。似乎自从他不再喝酒之后,又或者他剪掉了康巴人的长盘发、出没于在成都的虫草市场之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就这一点而言,曾同样住在家里的汉人J早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阿爸C和汉人J某种意义上能互相理解。他们都是心计颇多,沉稳而有胆量的家伙。J说:阿爸C和家里会闹翻吧?的确如此,大胆而深谋远虑的C或许感到了无所不在的牵绊:他喜欢喝酒,但家里人则在理塘的大环境下,一心一意地朝着彻底戒烟戒酒的解脱之路努力。
似乎有那么一两次,在向神圣的喇嘛们发誓之后,阿爸又端起了酒杯,大哥深感家族荣誉受辱,于是和他打了一架。
阿爸C很愤怒:如果没有我做虫草生意,全家人吃饭没得。
阿爸C又说:再我一个人走了,他们全家慢慢坐。
这是他和J说的,没有和我说,原因猜不到。
但是他毕竟没有走。
为什么呢?或许还是那与生俱来的惶恐。那些最勇猛,最胆大包天的康巴汉子,也是有畏惧的。在阿来的《瞻对》里,征服了半个甘孜州的强人布鲁曼,依然对一个所谓真正的喇嘛表示了敬畏。血气沸腾之中,举起叉子枪或者藏刀向前或许容易,可一旦停顿下来,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
而这些康巴人并不是虚无主义者。他们在虔诚的宗教热情中有世俗算计,而在精明的交易往来中又暗含绝望的宗教情结。他们之中并无唐璜,并无拜伦,他们不可能大笑着走进地狱的裂口。
当他们从漫长的噩梦和恶臭中惊醒,四面一片漆黑,舌头干燥得像要掉出喉咙,沉重的发辫压在胳膊上时,远方的山口正在酝酿一场闷热的暴雨和闪电。 而寺庙里那些红衣的僧人总有办法度过每一个漫长的夜晚。他们喋喋不休,眼光颇有深意,如同孩子一样摆弄着珍贵而古怪的玩具:坛城、法号、古怪的鸡冠帽和厚筒长靴。
这些红衣服的喇嘛哦,他们能征服虚空,他们能骑马一样将金鞍子放在虚空的脊背上,歪歪扭扭地走入时空和书卷。康巴汉子们所惧怕的,不正是无所不在的虚空吗。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要制造出种种的响动,如钢刀插入胸膛,如火药轰响。
连最勇猛的山神,都是惧怕虚空的,否则他们何必挥舞着永不生锈的水晶剑,来给这些孱弱的喇嘛们守卫大门?
康巴汉子们最勇猛的时候,也是最心虚的时候。进一步,是一片坦途,停下来,就是无底的泥潭。他们可以选择出家,总之,如果不能找到新的出路道路,他们就会被命运迅速地毁掉。如同石磨盘,最先压碎的始终是最大的青稞。
那些伯孜克里克洞窟中头发卷曲油腻的佛教武士们,恐怕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那些追随“老虎”巴布尔汗翻越积雪的开伯山口的伊斯兰武士们,恐怕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如今,阿爸C在外面游荡一整天,吸优质印度伞牌棕色鼻烟,可能喝一点小瓶药酒,然后回到家里。他满脸病容,郁郁躺下,面孔瘦削、黝黑,巨大的鼻梁横在枕头上,只有睡眠或可逃避宿命。
他耳朵上戴着助听器,声音轻声轻气,气力不足。但这也不妨碍他,在吃饭时,喝了一小瓶药酒之后,凑在我耳朵边说话,并喷了我一脸口水。
“我是真的想你了哦。”
他的大手勾着我的脖子,又胡鲁我的头发,像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全然不顾我也有不少白发。不过从年龄上看,我应该是他的大儿子。
6. 一点点厉害
在更早的、荒唐而欢快的年代里,我在江西的初中课堂上学习三角函数。那时阿爸C背着火枪在理塘的草甸上打猎,或者揣着木碗到河边淘金。我在南京读大三,被土力学和流体力学联手折腾的那一年,阿爸C和回族、汉族的生意人交易虫草。他看出虫草交易的红火,决定全家从乡下搬到理塘。
我看过他当年的相片,巨大的皮毛藏靴,小口径火枪,高大的身材要微微倾斜,才能把自己完整地装进照片里。阿爸C有些惊慌和好奇地向着相机咧嘴笑——他也是相机的猎物。此刻,他雪亮的刺刀、装着火药的羊角和圆滚滚的铅弹,全都没用。
或许正是那个瞬间,阿爸决定了放下猎枪搬到理塘也没准。再凶狠的猎人也是时代的猎物。
我多希望能遇上他,和这个土气而凶狠的猎人聊聊。或许我们会交换鼻烟,聊传奇中的康巴强人布鲁曼,或许会聊聊理塘的土司、来去无踪的马匪、马帮和豹子,聊聊麝香的价格。或许我们还会翻脸,他把我打翻在地,这有谁知道呢。
离开欢乐乡村的阿爸拥有了整整十年虫草交易的黄金时代,这也是理塘的黄金时代。每天早晨,这些前猎人和淘金者们会聚集在318国道旁,猛烈吐痰,将对方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的袖筒里进行不出声的交易。
如今,阿爸C还要努力赶上理塘县新一波的潮流。几乎所有的虫草老板都将钱投资在兴建宾馆上,好像一夜之间,整个川藏线的游客都要涌到这个全318线上海拔最高,几乎无人知道的县城里居住。
高昂的建房子成本,并不乐观的旅店业,阿爸C还不能躺倒。
家中的胖喇嘛J(几年前从印度归来时,他还没有那么胖)对此有自己的看法:“阿爸C想的事情有一点点多。”这位喇嘛说。前几年因为要不要信仰某位护法神的问题,他和家里一度闹得很僵。
一点点,是理塘的俗话,康巴汉子不乐意夸张,这个词翻译过来是很、非常,仅次于最高级。
例如,“理塘有一点点高嘛。”
“你问一下朋友嘛,有没有10万块钱借,10个月就还,一分利或者一分二利息都可以,理塘利息一点点高,一分六。”阿爸说。
阿爸C真是有一点点厉害。
7.我
我又要离开理塘了,这次甚至没有时间去拜访我的老朋友时轮金刚。但这无关紧要,一定会有小伙子们将崭新的钞票放在他的脚下,虽然未必用专属于我的祈祷词。
理塘草原上马匹奔腾
阿妈邀请我到家里住一夜,但他们自己在新房子的工地上奋战一天之后,已经耗尽了力气,不到十点就全部睡着了。他们如几年前一样,全部睡在客厅里,似乎随时准备醒来。阿爸C,阿妈,大哥,二哥,大嫂,雪亮的灯光下,或许正是为了等我。
阿妈睡得坦然自在,嫂子睡得忧心忡忡,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想法。而阿爸C睡得如此忧伤,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或者是一头年迈的老虎。
时轮金刚气力里,我的发愿实现了吗?或者,这本就是一个已经失效的咒语?咒语也是有生命周期的。
我的理塘歌剧的高潮是这样:有一个的清晨,在理塘的天葬场上,光头的喇嘛天葬师递给我一根木棍。我的任务是,当天葬师用利刃划开尸体的后背时,负责驱赶围拢而来的秃鹰,不让它们打搅天葬师。
当秃鹰张开巨大的灰色翅膀,踊跃前进时,我也要逆流而上,挥舞着木棍驱赶这些死亡的使者。我和秃鹰,前前后后,跳着优美的舞蹈。
看来在这个孤独的个人歌剧舞台上,只有秃鹰与我的合唱,谢谢观看,绝无谢幕。
我拍下了完整的天葬视频,家中的老人和大妈们,不知听谁说了,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家中,和阿妈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无话可说,不得不告别时,却会突然拥挤到我身边。
“那个鸡吃人的电影,看一下嘛,谢谢。”她们满怀期待地摇晃我的胳膊。
于是我打开电脑,看着大妈们面色苍白,手扶额头,甚至发抖、哭泣,落荒而逃。
阿妈坦然坐在我对面,她从来没提出过要看这部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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