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金刀剃下娘生发
严寒的冬天去后,穿梭射箭似的时光不停的在前进,这又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了。到处的枝头都是增添了绿意,到处的原野都是灿烂的深紫与金黄。
玉琳这一天早上起来,做完功课,向师父天隐老和尚以及客堂里的知客师和纠察师请了两天的假,预备赶去千华庵参加王小姐的出家大典。
自从去冬翠红见了玉琳之后,把玉琳的话转告给王小姐,说如要见面的话,除非等到她决意出家的时候。
在这一段期间,王小姐和玉琳曾有数度的信札来往,每当翠红把王小姐的芳笺送给玉琳的时候,玉琳看到那些像行云流水的言词,看到她出家坚决的意志,心中也非常欢喜,因为他觉得王小姐毕竟是一个「认识迷途归觉路」的人!
起初,王小姐要玉琳参加她出家的仪式,玉琳也曾再三的推辞过的,他也知道王小姐是深具善根,但王小姐终究也是一个人,他们过去曾行过结婚大典,曾同拜过天地,而现在王小姐出家,虽是一件解脱烦恼的可喜大事,但是,在举行出家仪式的情形之下,多情善感的王小姐,可能又要引起伤感。加之,王小姐决定她终身大事而行出家的隆重典礼,她的父母和一些亲戚都会在座,那时候和他们见面又该说些什么话呢?他想到这些,曾决意不拟参加,可是,王小姐又非要他看着她出家不可,剃度的师父,她一定要玉琳慈悲接受。玉琳推辞不了以后,觉得师兄玉岚说的话不错,度人就要度到底,所以只得勉强的承认。
在玉琳预备从寺中动身的时候,心中曾为穿的服装打算了一会。他有一套王小姐送给他的棉僧袍,这件棉僧袍不但是新的,而且质料也好,可是现在是暖洋洋的春天,棉僧袍早就脱去了。就算现在的气候还可以穿棉僧袍,玉琳也不会穿这件衣服去参加的。他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件可以象样的僧衣了。不过,玉琳并不是因为没有体面的衣服而着急,即使有的话,他也决不会穿的。他以为在这种典礼场合之下,如果穿一件新衣服,故意装饰得美观,使别人见了,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企图。僧人有僧人的本色,他这一天特意的穿了一件破衲袄而起程向千华庵去了。
玉琳到了千华庵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的人进进出出,寺门口站了四个丫鬟迎接宾客,这些丫鬟都是王小姐的父母因为她出家而买来服侍她的。今天,就叫她们招待来宾。
当玉琳正要跨进寺门,这四个丫鬟把他从头上一直到脚下打量了一翻,都娇声似的申斥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
『呵!我是从磬山崇恩寺来的!』玉琳无意的看了看这四个女孩子。
『你是磬山崇恩寺来的?是不是玉琳师父叫你先来报信的?玉琳师父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原来这些丫鬟看到年轻的玉琳,看到他穿了这破旧的衣服,都误会的把他当为玉琳的侍者!
玉琳给她们这一问,起初真弄得瞠目结舌好一会,跟后他就知道这是她们的误会。她们以为听说玉琳是堂堂的万金和尚,万金和尚那里会穿这样破旧的衣裳,玉琳因此心下就想道:这些女孩子为什么看人时都看衣服的好坏而不看其它的一切,假若把一套皇上的龙袍穿在木头人的身上,她们将来是不是就会和木头人结婚呢?
玉琳又再这样的想着:人生本来是和演戏一样,只要装扮一下,时而做人的子女,时而又做人的父母。她们既然把我看成是玉琳师父报信的侍者,我何不就照她们所吩咐的扮演一番呢?
玉琳这样一想,因此就随口回答道:
『玉琳师父大概就来了吧!是不是会嫌误了时间呢?』
『既然玉琳师父马上来,你就不要噜苏罢!』四个丫鬟中有一个叫做翠玉的丫鬟傲慢的说:『这时相爷和一些来观礼的亲友以及各处来的大和尚在客厅上谈话,小姐给我们的翠红姐姐服侍在后楼休息,你可不要随便乱跑,这里有一间小房子,你到那里面去坐一会!』翠玉说后,还用手望左面的那间小房子指了一下。
玉琳没有再说什么,他以为向这些人再多说些也没有用的,他只有为这些丫鬟悲叹,已经做人的奴隶了,但还不知道惭愧,自以为好象很荣耀的样子,这是多么可悲哀的事!
玉琳走进那间小房子,举目一看,原来这是一些茶房仆人睡觉的地方。
玉琳盘起腿子,闭目静坐起来。
玉琳静坐在这间小房子中,没有人理睬他,也没有人倒一杯茶给他吃。一会,那个叫翠玉的丫鬟走来说道:
『我们的小姐叫翠红姐姐来问你们的玉琳师父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
『我不知道,这要问你们才对!』玉琳回答。
『玉琳师父是怎样吩咐你来的呢?』
『他说来就来了,他没有吩咐过人!』玉琳又再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和尚!』翠玉丫鬟,和当初的翠红一样,仗着宰相府中的权势,摆出她们可怜的臭架子,很轻视的讥骂玉琳。
翠玉走了以后,玉琳看看她的背影,不觉悲叹道:『这就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聪明!』
过了一会,那个傲慢的翠玉又来了,他向玉琳说道:
『和尚!我们的小姐派翠红姐姐来问你的话,你赶快出来!』
玉琳毫无表情的走出那间小房子。
翠红一看到玉琳,赶快跪下来就是一个头:
『师父!原来你早就来了!』现在的翠红,受玉琳人格的感召,和觉悟后小姐的教诲,她对佛教的规矩,真是懂得很多了。
『来也不久,在这里休息一会也好』。
翠红转过脸来看看四名小丫鬟:
『师父驾临,你们都不好好迎接招待,还要说没有来,我替你们告诉小姐,看你们如何交代!』翠红以她的老资格,把几个新来的丫鬟吓得低头无语,全身颤抖不停。
『这不怪她们,她们不知道我来,是我没有告诉她们的名字。』玉琳把过失往自己身上一揽,解围着说。
『师父!小姐等急了,赶快来吧!』翠红想起了焦急着的小姐。
『不!』玉琳说:『让我先去见一下王相爷才好。』
翠红带着玉琳向客厅走去。
『师父,你今天怎么穿著这件破烂的衣裳?』翠红看见玉琳这件破烂的装束,也不禁低低的向他问道。
『衣服不过是遮羞和御寒,穿好穿坏都是一样。一个人要重在德性和人格上修养,衣履的好坏,与德性人格一点关系没有。而且,我身上的这件衣服还很好,穿了还不到五年。』
『今天因为是小姐出家的隆重典礼,相爷虽没有发帖子请客,但来观礼的贵宾并不少。穿破旧的衣服,那终是有点不体面。』翠红很不以玉琳的说法为然。
『你的话不错,世人都欢喜金玉其外的!』玉琳幽默的也是附和着说,他以为在这种场合之下,是不宜高谈阔论。
翠红带着玉琳经过佛殿时,玉琳到佛殿里向佛像顶礼三拜。他这时注意看了看千华庵的建筑,真是够得上富丽堂皇,王宰相在三个月中为他的爱女修建这座尼庵,的确是费尽心机。
玉琳见到王宰相的时候,场面并不怎样尴尬,他把玉琳和客人们一一的介绍以后,他还称赞玉琳说道:『一个出家学道的人,能甘于淡泊,财利不能惑动其心,真是可佩!』
那些贵宾听完王宰相的话,有的对玉琳投射过来敬重的目光,有的怀疑似的多看了玉琳几眼。玉琳坐了一会,翠红在旁边扮着鬼脸,玉琳当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并未起身去和小姐相会。
举行剃度典礼的时间到了,所有来参加王小姐出家仪礼的人都集中在佛殿中,王小姐跪在中央的蒲团上,玉琳站立在她的前面,手上拿了剃头刀,等到二边的出家僧尼们唱好香赞后,在王小姐的头上剃了三刀,并且向王小姐说道: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修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
玉琳说后,又由二边的出家师父们唱道:
金刀剃下娘生发,
除却尘劳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相现,
法王座下大丈夫。
当王小姐的乌丝一根根的落到地上的时候,玉琳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王小姐则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在观看着的那些贵族的妇女,倒个个都掉下了眼泪,本来,见到别人能剃发出家,正是离苦得乐的好事,应该要欢喜羡慕才对,可是,他们口头上都说得好听,王小姐的出家,能够从此去过清净自在的生活,这都是她的善根深厚。而女人毕竟是女人,当她们亲见到王小姐落发的时候,却又眼泪鼻涕的连声叹气,为王小姐不去享受所谓红尘之福惋惜起来,女人有很多的心思真是别人很不容易了解的。
玉琳对于王小姐的落发出家,从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他的心中可又不无感慨,玉琳的年龄虽然很轻,世故虽然不深,但他始终对于年轻的女孩子出家是不同意的。自己因为没法把陷落在爱情漩涡中的王小姐救出,所以才从没有办法中开出这条路来。同时,在玉琳的心中,对于王小姐的出家,也寄予一个很大的希望。因为在他觉得,佛教僧团中拥有极大多数的出家的女人,她们名义上虽然是都做了觉世救人的释迦牟尼佛的弟子,而她们本身却好象沉迷在胡涂的梦中,她们大多数在寺院中除了早晚课诵以外,很少关心佛教,怎样让佛教兴盛流传在世间?在她们八识田中根本就没有这一粒种子。即使极少数的有关怀到佛教存亡的热忱,也都以为挑担如来家业的责任应该由比丘去负,所以,一千多年来的中国佛教里那些光辉灿烂的历史,大都是比丘们写下来的。比丘尼是中国社会女性群中的一份子,中国女性的地位没有和男性平等,佛教界的女众也常会遭受人们的几分歧视。佛教的制度没有把比丘尼列入和比丘同等的地位,做比丘尼的也从没有说为自己的地位来奋斗争取!现在,玉琳对王小姐的希望,希望她能像一只白鹤似的在鸡群中站起来,因为以王小姐的聪明才智,加上先天的环境,很可能为佛教以及为她们的本身,做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所以他才提议她出家,他把对她的一念爱心扩展到整个佛教身上去,推到整个女众的身上去。
王小姐在剃发的时候,低着头,闭着眼,她很想看看玉琳,意思是告诉他:「你看我毕竟是出家了!」她心下这样想,但她给佛殿上隆重庄严的气氛压得不敢有所表示,她这时心中分辨不出是悲是喜,她唯有觉得自己出家是玉琳指示的,今天能如愿以偿,他像释去了一付重担子,为了世间上毕竟都是苦,为了她还爱玉琳,这只有勇敢的去迎接新的生活,做一个佛化的新人。
王小姐出家大典举行过以后,玉琳替他取的法名叫做「醒群」,意思是今日的王小姐,不但是自己能够觉醒,而且将来她也能令别人觉醒。王小姐接受法名以后,给人搀扶到静室中去休息,她招呼翠红去好好的招待玉琳,当众贵宾要去的时候,务必要请他留在这儿几天,她还有很多的问题要请教他。翠红当然听小姐的吩咐,可是玉琳竟因此差点儿蒙受了不白之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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