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去西湖,也能从绘画大师唐云身上领略杭州风韵。他那一口浓重的杭州话,讲述着当年发生在西湖岸边的故事,不是苏堤或白堤,也不是苏小小,更不是唐伯虎点秋香,而是他自己与僧人的故事。
唐云出生的珠宝巷是杭州很有名的巷子。此巷在宋代叫中沙前巷,沿巷有司马渡、萧家渡、盖王府,有一个叫于忠肃公的人曾经在这里住过。到了元代,巷内住着西域的客商,在巷内设珠宝金玉古玩铺,由此改名为珠宝巷了。明代崇祯年间,这里又是古董商人献珠斗宝之所在。唐云在珠宝巷内长大,没有沾染上玩珠斗宝的习气,却养育出风流潇洒的名士派头,与僧人交上朋友了。
唐云的父亲为人宽厚,人称“唐菩萨”,善交往,家中朋友如云。在众多的朋友中,也有亦僧亦俗的和尚,常到他家吃酒、吃肉、吸鸦片。那时未及弱冠的唐云,常在烟榻旁玩耍,那生就的两片如来佛式的大耳朵,颇得和尚们的欢心,都说他与佛有缘,能出家当和尚更好。
这些话虽然都是夸孩子的世俗之语,却启迪着唐云思索着佛偈禅语。唐云有时也去“南朝四百八十寺”居首的灵隐寺游玩,对古刹伽蓝、暮鼓晨钟、禅杖木鱼、紫金袈裟倒也有一些兴趣。特别是读了恽南田的《欧香馆集》,恽南田想到灵隐寺为僧未成,却成了画家的故事,使唐云突发奇想:如果真能有个颠和尚收我为嫡传弟子,又能画几笔画,把为僧与画画结合起来,成为一个画僧,那就是一种最完美的人生了。
有了这样的人生追求,唐云到灵隐寺要拜师出家。他从僧人的名单中得知有位法号却非的僧人,对这个法号,唐云很欢喜,嘴里念念叨叨:“却非,却非,了却是非。”
“小施主,请问你叫贫僧为何?”随着这说话的声音,一位和尚站在唐云面前。
“你就是却非大师?”唐云甚是高兴。
“不敢,不敢,小僧只管寺内香火。”
“你为什么出家为僧?出家前又干什么?”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往事。”却非和尚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不再答理唐云,径自走了进去。
唐云第一次拜访和尚,就这样碰了一鼻子灰。他认为是自己六根未净,对佛无诚所致,与和尚交朋友火候还未到。再说像灵隐寺这样的佛门圣地,和尚的品位也高,一下子交往很难,便想到荒山野外的小庙中去交和尚。
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唐云来到火神庙。这座小庙地处偏僻,平时就香火冷清,晚上更显得索然寂寞了。在朦胧的佛灯之下,唐云看到一位和尚正打坐蒲团,手捧黄卷,静颂真经。那和尚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文静清秀,一脸书卷气。唐云不敢唐突,打断和尚颂经,静立在和尚背后。可是和尚收起经卷,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和唐云打了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唐云问。
“你未进山门,我就听到你的脚步声。”和尚把唐云领到山门之外,在明月青松中交谈起来。
“你是个念书人,住这里干什么?”
“出家。”
“为什么要出家?”
“我心有佛,佛心有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在何处?”唐云从谈禅的书中得到一些知识,这时胡谄起来。
“阿弥陀佛,施主年岁不大,岂可谈禅?”
“请问法号?”
“巨赞。”
“出家前呢?”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往事。”
“我看你不像出家人,像个念书的。”
“万事不可参透,请施主多多谅解。”
日久见人心,巨赞与唐云成为知交。后来,巨赞入灵隐寺,成为江南名僧。
在巨赞入灵隐寺之前,唐云把他引荐给杭州净慈寺若飘和尚。若飘比唐云年长,是唐云父亲的朋友。
净慈寺也是唐云寄情山水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净慈寺风景秀灵,而是因若飘是位凡心未净而且有着侠肝义胆的和尚。更为重要的是,唐云每次来到这里,都能吃到若飘烧的东坡肉。因为苏东坡住杭州时,常来这里,所以也就破了佛门清规,若飘当住持的时候仍然如此。因若飘凡心未净,经常违犯佛门清规,巨赞和他的矛盾很大。唐云劝他:“要想成佛,要目空一切,除了佛,什么都不应该想。”若飘说:“我不想成佛,只想当位画家。”若飘爱画,跟唐云学了几笔兰花,倒也清秀。
抗日战争时,唐云由富阳假道宁波来上海谋生。因海口封锁,一时无法成行,唐云带领着十四口人在延庆寺住了下来。延庆寺静安长老是唐云在净慈寺通过若飘认识的。延庆寺内有一座小小的花园,石子铺的曲曲小径,落满了干枯的松针,每天晚饭后,唐云和静安长老在此散步。在那幽明的清藤之中,干枯的松针在脚下发出微妙的声音,擦过那青苔累累的佛灯,唐云要和静安长老参禅了:
“如何是出家人家风?”唐云问。
“一罐兼一钵,到处是生涯。”静安说。
“君自富春来,如何是富春灵境?”静安问。
“万叠青山如钉出,一江绿水若图成。”唐云答。
“如何是境中人?”静安问。
“古今自来自去。”唐云答。
“来去无路呢?”静安问。
“路自在心中。”唐云说。
“何谓画中景?”静安问。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唐云自觉答得很满意。
“何谓景中画?”静安问。
正在此时,听得一声巨响,唐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问静安:“外面在扔炸弹?”
“居士的禅机已尽。”静安和尚微微一笑,抖去落在袈裟上的松针。
深夜里,静安有时还想和唐云谈禅,但唐云自知禅机不深,就不再谈,画了一开册页,上面题写着:
君谈佛法,我画云山。
溪声山色,酒里同参。
静安看到画上的题诗,自然心领神会,画、禅、酒,对唐云来说都是缺一不可的。
在延庆寺滞留两个多月,唐云画了一批画,临行时,请静安挑选一批留下。静安说:“我不要画,你将来到上海,都是可以变钱的。我是出家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如今,唐云艺术馆坐落在西湖之滨,唐云又回到杭州。但他不是带着画僧之乐回去的,而是带着海派艺术大师之尊去拥抱西湖、拥抱杭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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