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佛教老学的传统诠释
近代以佛学诠释《老子》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沿用传统的方式,以佛学与《老子》互证;另一种方式是用哲学的名义进行思想解读,间以佛理。在传统的诠释中,出现了一些很重要的代表作。例如被誉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的马一浮,在1920年撰《老子注》,指出“以老子义印合般若方等,于禅则与洞山为近,触言玄会,亦似通途寥廓,无有塞碍”,通篇以佛理解《老》。如释《老子》第1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诸法实相,缘生无性,以缘生,故可道;无性,故非常道。一切言教,假名无实,以假名,故可名;无实,故非常名。真常之体,不可名邈,可者,许其暂立,实无可立。非常者,责其终遣,亦无可遣。”
佛教认为一切存在皆出于缘起,从本体上看则无自性,这一思想正可印证老子的可道常道、可名常名。又释“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一语:“常无者,会极之深谈;常有者,随流之幻用。色不异空,故常无;真空不碍幻有,故言妙。空不异色,故常有;幻有不碍真空,故言徼。妙即空观,徼即假观。”以般若学之空对应老子之无,以真空幻有释老子之常无常有,显得圆融贴切。再看第6章“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之注:“三界虚伪,唯心所作,本来无有,世界众生,但依阿赖耶识变现而起,了相无妄,当体即是妙明真心,故天地出于玄牝。玄牝即是谷神,但就随缘出生义边说,名似别,究竟唯一真如,不可变异。”佛教的无性、真空、阿赖耶识、真如都是指本体而言,所以此注同样是从本体论上证明佛老是相通的。可惜的是,马一浮的《老子注》只注了《老子》前32章,但对研究近代的佛老会通思想仍足资借鉴。
丁福保注佛经多种后,又注《老子》,书名《老子道德经笺注》。据此书《叙言》,他在注《老子》以前,已收集多种古注读之,其诠释宗旨各异,就某一宗旨来说,都有一定道理,但又非老子思想之全部,正如《涅?经》载盲人摸象之喻,盲人所说非大象之全体,但论其一肢一节,则未尝不近似。丁注则甄择各家注解,参引《庄子》、《抱朴子》等道家经典,又以佛典证之,意在全面阐明老子之学,并强调其注的一个特殊之点是“引《抱朴子》之说,发明老子所谓道与一也”。
可见,丁福保作为一个佛教学者,十分尊重道家之说。因此,他虽也是以佛解《老》,但能够突出道家的特点,这与马一浮《老子注》纯以佛理解释不同。丁福保说,历史上不乏高僧注《老》,据隋唐各书《艺文志》载,罗什、慧琳、慧观、慧严、义盈、文傥法师等,皆撰《老子道德经注》,至明末憨山大师亦著《老子道德经解》二篇,最为精核。他决心注《老子》,也是效法上述各位高僧之意。或有人疑其所注《老子》,采纳《抱朴子》道即是一的观点,又多引道书中回光返照、凝神于玄关一窍等学说,以佛学家眼光视之,皆为外道。他解释说:所谓外道者,因释道二家名词之不同耳,若论其理则一也。
《大智度论》曰:“初学系心缘中,若眉间,若额上,若鼻端。”智者大师《小止观》曰:“尔时当系念鼻端,令心住在缘中,无分散意。此即凝神于玄关一窍也,在佛家谓之禅定。”唐圭峰大师曰:“禅定一行,最为神妙。能发起性上无漏智慧,一切妙用,万德万行,乃至神通光明,皆从定发。
故三乘学人欲求圣道,必须修订。离此无门,离此无路。”明陶望龄曰:“常无,空观也。常有,假观也。同谓之玄,中道观也。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不思议三观也。”知此则于释老二家得其圆融之道矣。故曰名词虽异,其理则一。认为佛学不仅与老子思想相融,也与道教教理尤其是内丹学说相通,此点反映出丁福保的学术眼光确有过人之处。具体到《老子道德经笺注》,解释全面,佛道圆融,是其基本特点。试看第1章“常无欲以观其妙”之注:习常之时,谓之常有。常既习成,不可执着,立即遣去,谓之常无。《大宝积经》曰:“文殊师利言,如人学射,久习则巧,后虽无心,以久习故,发箭皆中,我亦如是。初学不思议三昧,系心一处,若久习成就,更无心想,恒与定俱。”案:系心一处,即常有之时也。习成既久,无心得定,虽得定亦无所执着,无所分别,即常无之时也。
《庄子大宗师》:“颜回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宋怀禅法师曰:“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今时人学道至此,方有少分。”案:悟此方知老氏此句之妙。第十三册,先引佛典《大宝积经》之“系心”与“无心”解释老子常有、常无的基本含义,突出常无乃心无执着之意,继引《庄子大宗师》“坐忘”以证,再引宋代高僧义怀之禅语,点明老子的“观其妙”即为无分别心,不起妄心,是学道所追求的境界。所解佛、老、庄融会贯通,义理贴切,富有意蕴。
朱芾煌的《老子述记》也是一部佛老会通之作。据该书《述老缘起》,1936年春,朱芾煌完成《法相辞典》后,漫游至杭州西湖附近的黄龙洞,洞中玉皇殿上有扁题“玄之又玄”,便问洞中道士此语之义,道士答曰乃“高之又高”,继之曰“深之又深”,再问则语塞,可见道士并不明白“玄之又玄”的真正意思。道士反问朱芾煌此语何解,朱曰:“观上文云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则所云玄者,恐是上说常无有两门。常无,即止。常有,即观。此玄之又玄,恐即之后修观,观后修止之意义,非谓高深。”
道士不能理解本教最重要的经典,确是对道教的一个反讽,而朱芾煌的解释无疑比道士要高明得多。也许道士的无知对朱芾煌产生了某种激励,并在王云五的劝说下,他很快撰成《老子述记》。与丁福保之解类似,朱注在广引道家典籍如《庄子》、《列子》、《淮南子》等的基础上又征引佛典以申述老旨,但朱注基本上不涉及道教典籍与教义,此其与丁解相异处。仅以止观二义释《老子》首章为例,如用止观的方法解释“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曰:“两,谓前说常无常有,即是止观二法。同出者,同出于一。……或止,或观,皆是心一境性故。而异名者,谓初亦名惚,后亦名恍;初亦名静,后亦名虑;初亦名止,后亦名观;初亦名定,后亦名慧;初亦名奢摩他,后亦名毗钵舍那;初亦名无分别影像所缘,后亦名有分别影像所缘。如是等别,故曰异名。……诸静虑者静虑境界,皆非寻思所可思议,是故同谓之玄。”由于佛教的止观二学与老子玄理确存在相通的地方,两者的互相激发,自然有助于阐明老子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之道。
从《老子》合于佛理并可互相释证这点来说,晚清佛学界著名人物杨文会的《道德经发隐》亦很有特色。杨著虽然只注解了《老子》第1章、第6章、第50章,但每章解释都颇为有见。第1章、第6章之注主要援引佛理说明老子之道的本原性意义,如认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相当于华严宗的“理事无碍法界”,“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相当于华严宗的“事事无碍法界”;“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的含义“与释典佛说如来藏以谓阿赖耶同意”等等。
第50章之注则是杨文会关于老子思想中生死问题的新看法。关于该章“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的解释,历来存在分歧,其中的关键是对“十有三”的理解,如韩非子《解老》认为指“四肢与九窍”,河上注亦认为是“九窍四关”,即不离十三之数;王弼则把“十有三”解释成十分之三等等,杨文会认为“各家注解无一合者”,而以佛理释之,顿觉通畅。他解释说:生之徒三句,最难发明,须用华严十世法门释之,则句句有着落矣。
一切释典皆论三世,独华严论十世,于过去世中说三世,所谓过去过去、过去现在、过去未来。于现在世中说三世,所谓现在过去、现在现在、现在未来。于未来世中说三世,所谓未来过去、未来现在、未来未来。共成九世,摄归一念,则为十世。此之一念,非现前刹那不停之念,乃是无念之念,不生不灭,元清净体,所以能摄九世而为十也。此中生之徒十有三,即是三世未来,死之徒十有三,即是三世过去,人之生动之死者亦十有三,即是三世现在。讨论生死问题是佛教的长处,杨文会以华严宗的十世说解释老子所言出生入死过程中的“十有三”,并以不生不灭、元清净体的“无念之念”证成圆满之十,以说明老子之道具有超越生死的性质。这一解释,自然属于杨文会的创见,在老学史也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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