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希迁禅法及石头肉身——在石头希迁及曹洞禅学术研究会上的讲话
吴立民
石头希迁及曹洞禅学术研讨会诸缘具足,取得了圆满成功。我想从禅门修行的角度,谈谈石头禅法,以及石头肉身的问题。
(一)
我们研究佛学,学佛是第一性的,佛学是派生的。佛法的禅是为了了生死、解决生死问题的。离开了生死,就不是佛法的禅。如果不能解决生死问题,就不是佛法的禅。禅宗所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实质上就是了生死。了生死,首先要破我执。我执,是贪、瞋、痴的集中表现,是生死轮回的根本。要破除我执,法门很多。佛教八万四千法门,都是要破除我执。而禅的法门,却是教人从根本上破除我执,也就是要人们从心的本体,从阿赖耶识的本体上,去体认自己的种子识,体认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禅法的确很高、很难。因为心的本体是寂然不动的,一动念即不是阿赖耶识,而是意识了。那就不是心的本体,而是心的用念了。要从心的本体上证悟心的本体,根本途径无非两条:一条是使阿赖耶识无物可为末那识所执,这就是使末那识根本不执阿赖耶识以为自内我,也就是以心证心,就阿赖耶识本体证成大圆镜智。就禅宗来说,就是直显本心,一超即入,刹那顿悟;一条是先把意识的根末那识转成平等性智,然后再转阿赖耶识成为大圆镜智。这也是法相宗五重唯识观的最后一观。前一条路,当体是道,这就是马祖道一所谓平常心是道,一切现成,不待他求;临济宗的“四料简”(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就是这一条路数的运用。后一条路,就是石头希迁所说的“回互不回互”,是即事而真,触目会道,法住法位;曹洞宗所谓“君臣五位颂”(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去,兼中到),就是这一条路数的运用。
前一条路可以说是顿悟,后一条路可以说是渐修。前一条路是南宗慧能的路数,后一条路是北宗神秀的路数。从这一点来讲,马祖是继慧能,而石头是继神秀的。因为一切法门只有两途,一个是由一及万,一个是由博返约;一个是由色身透法界,一个是由法界透色身。马祖讲平常心是道,就是当体即道,由色身透法界,从自己平常心看自己的本来面目。当门人问解脱时,石头希迁说:“谁缚汝?”问净土,石头答:“谁能垢汝?”这就是即事而真,由法界透色身,要人们打死念头。打死念头本身就是一个念头。以念头打念头,念头是打不死的。没有念头去打,那也不起作用。所以叫“石头路滑”。当然,石头又主张“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主张圆融南北、顿渐。所以,石头是继承慧能、神秀,又发展慧能、神秀的。
石头希迁的主要着作《参同契》,被日本曹洞宗僧人作为早晚课诵的经典来读,那确实是石头禅的精华。说它来源于《易》,来源于道,来源于《华严》,都对。他用《易》谈玄,“回互不回互”中说的一切现象,就隐含了用卦象说“五位颂”,这当然受了《易》的影响。他不讲佛而讲道,不讲“参禅”,而讲“参玄”,这当然是受了道家的影响。“参”,讲万事万物的差别性;“同”,讲万事万物的同一性。这差别性与同一性如何互相结合,互相制约,互相渗透,互相转化,就是“契”。显然,这是受了华严“十玄六相”“行布不碍圆融,圆融不碍行布;平等不碍差别,差别不碍平等”的影响。同支持异,异支持同;成支持坏,坏支持成,这是辩证法。任何事物都是普遍联系,而又各住其位的。
石头《参同契》中讲“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体现了佛法的圆满具足、圆融无碍、圆通、圆用的精神,在当时是当机的,很有头脑,很有眼光;对我们现在当机弘法,走圆融的道路,也有很大的启示。今天的佛教可以说是碰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中外文化相冲、相融、交汇的关键,既危机四伏,又机遇难得,非走圆融之道,不足以当机、转机。佛教不仅内部要圆融大小、显密,而且要适应外部,圆融世出世法。佛教内部的圆融,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煮,仍然是“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总的是圆融,但律基十善,禅为法本,相说唯识,性明中观,教在华严,宗在天台,行在三密,归在净土。这就是圆融中的法住法位。
历史上任何宗教都是排它性与适应性统一的,不排它就不能突出自己,不适应就不能发展自己。排它就不回互,适应就是回互。从佛法的根本讲,一切世间法都是出世间法。所以,世法、出世法应当圆融。人类发展到高科技时代,卫星上天,飞船登月,对宇宙的认识有了飞跃的进步,但是对人身这个小宇宙的认识还远远不够。佛教禅宗教人圆融顿渐、宗门教下、世出世法,必能为此作出贡献。
石头希迁还受过禅宗先行者傅大士(497—569)的影响。傅大士是一位道冠、儒履、佛袈裟,和合三家成一家的大德。石头《参同契》就有融汇三家成一家的味道。它不但曾为旧的三家(儒释道)合一的文化开辟道路,将来也会为新的中西文化交融或新的三家合一的文化作出贡献。
(二)
关于石头希迁肉身问题,是20世纪中国佛教敏感问题之一。70年代中,香港《快报》“无际大师肉身供奉东瀛”的消息说,一日本牙医在南岳将石头和尚肉身偷运到日本去了。我闻讯后,托南岳文物工作者旷光辉寻找石头希迁墓。后来找到了,在一军事禁区内,裴休篆书见相宝塔碑仍在。后来通过中央统战部童小鹏副部长找到总参谋长杨勇,批准同意开放南岳石头希迁和尚墓,供僧人朝拜。调查研究南岳的文物、文史资料,找不出任何石头肉身被迁运的痕迹。80年代,听说石头肉身仍在日本,南岳佛协曾联系要接回来供奉,中国佛协指示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不要急,不要登报等。
1991年8月5日,人民日报海外版转载中国医药报题为《千年不朽僧屈居东瀛》的文章,随后《羊城晚报》等报刊陆续转载,至此,国内外传闻风起,莫衷一是。
1993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滕颖教授(日裔华籍)访问南岳,南岳南台寺方丈宝昙法师希望迎回石头肉身供奉;南岳区政府宗教事务局颜楚南局长委托滕颖教授与日本曹洞宗取得联系,以便开好中日禅宗研讨会及纪念石头希迁和尚圆寂1205周年回向法会。1994年初,经中央统战部朱越利同志介绍,滕颖教授来到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后又拜望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反映她在湖南了解到的情况,表示愿为促进中日友好促成此事。朴老表示赞赏,并说:“石头和尚既是中国禅宗的祖师,也是日本曹洞宗的祖师,在哪里供奉都一样。”随后,她与日本曹洞宗大本山总持寺、永平寺、宗务厅、驹泽大学等单位多次联系,几经周折,终于表达了希望石头大师肉身回国巡礼的心愿。1995年1月10日,滕颖教授与美国学者詹姆斯·罗伯森(JamesRobson)先生见面,了解到新出版的松本昭所着《日本のミイラ佛》一书里记述了石头肉身到日本后的转移情况。该书证实:1911年辛亥革命期间,日本牙科医生山崎彪在福建漳州发现了这尊肉身,木牌上写明“无际大师肉身”字样,并将其从新、旧党人的战火中抢救出来,由上海运到日本。先由京都大学博物馆收藏了十二年,曾在大正博览会上展出。后来日本成立“石头和尚无际大师仰赞会”,东京青梅铁路开通,将大师肉身请到青梅,信徒平野喜吉在青梅石头山建庙供奉。从中国带回大师肉身的山畸彪就在此庙出家,管理寺庙。抗日战争时,该庙作为医院被日军占用。日本投降后,仰赞会解散,山畸彪、平野善吉等先后死亡,庙无人管,由平野善吉长子平野善一郎保管肉身像。后松本昭发现肉身,转移至早稻田大学,又转至新泻大学。在日本展转多年后,于1975年从新泻大学医学部转送总持寺,作为祖师在该寺供奉。恰巧在与美国学者詹姆斯先生见面的当晚(1月10日),日本总持寺斋藤信义监院给滕颖女士来电,转达向中国归还石头希迁肉身的意向。1995年4月3日,总持寺干部会正式决定将石头和尚肉身归还中国。7月10日,日方委派日中友好协会事务局长酒井诚一行三人专程来华,与中国佛协洽谈有关归还石头肉身事宜。10月中旬,日中友好协会交流部长来华访问,带来日中友协会长平山郁夫给赵朴初会长的信,表示日方归还石头肉身条件已完全成熟。
从历史事实看,石头从未到过漳州。为了了解石头肉身在福建漳州的详细情况,中国佛协于同年11月至12月先后派我、张琳、何云等同志前往漳州,在漳州宗教局及漳州佛协的帮助和支持下,我们查遍了有关资料并进行了实地调查,证实“石头肉身”确实是从漳州“活佛堂”发现并失踪的;这位“漳州无际和尚肉身”很可能是唐宋间当地一位以“无际”为法名的和尚的真身;而所谓“南岳石头希迁无际大师肉身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盗走”一说,纯属传闻,查无实据。
我们认为,“漳州无际和尚肉身”在辛亥革命期间,从福建漳州流落日本,日本医学界开始从医学研究的角度,对此肉身妥为保存,精心研究;后来,日本曹洞宗僧人出于对祖师石头希迁无际大师的尊崇和信仰,将此肉身移放寺庙,虔诚供奉;对于石头和尚是法眼宗祖师清凉文益请到漳州的说法,则是神话的传说,是信仰的意托,而不是历史的真实。现在,日本佛教界主动表示,为促进日中友好交流,愿归还此尊肉身,对此,我们表示欢迎和衷心的感谢。这将另外通过外交途径作出妥善安排。
石头希迁不朽名着《参同契》至今流转东瀛,其千年肉身又传说在东瀛供奉,说明石头和尚饮誉东瀛,影响深远,同时再次说明中、韩、日佛教风月同天、深有法缘。湖南佛教禅宗,不仅有石头希迁这样名闻遐迩的高僧大德,而且有道一、怀让、惟俨、昙晟、宣鉴、崇信、善会、楚圆等大德所形成的禅宗网络。愿借此次石头学术会议的殊胜因缘和石头肉身的殊异法缘,将湖南佛教、中国佛教乃至中、韩、日的佛教文化交流大大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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