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
近来读书芜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常常捡起什么就看什么。试图建构、丰满自身识见体系的抱负,往往被兀自出现的文字撞得东倒西歪。
友人于网上购得一本1990年三联版的《弘一法师书信》。看印数,不过2500册,流布二十余年,居然有一册能被我意外捧在手上,也算有缘。
该书编纂者林子青先生在序言中说,全书所收书札已达七百余通,但依然有重要的通信没能收入。比如“最遗憾的是没有能够收入他给最尊敬印光法师、最受启发的马 一浮居士,以及在佛学方面最佩仰的徐蔚如、范古农居士等的书札,因此在佛学上不能看到他的精深的言论。”
可对于我这样浅薄读者来说,法师书信所述已令我颇多惊诧。
书信是私人间往还凭证,书写者当初未必存面世之想,因此情真意切,少有矫饰。《弘一法师书信》的通信对象多达数十人,内容庞杂,头绪繁多,多以交代事项、行止为主。初读颇为枯燥,再读则小有兴味,三读竟满纸珠玑。不为处处禅机,只因世事靡细。
弘一大师遗稿
我个人知道弘一法师,是多年前看到的两幅照片:一幅是他的侧卧涅槃相,一幅是他在圆寂前几日写下的“悲欣交集”四字。从此好奇,为什么法师要一心向死且能预知死期?既然一心向死,又为什么要在离世前留下矛盾纠缠的心迹呢?
法师生前曾自状“虽存如殁”,常自称“朽人”。尤其当病痛缠身时,亟盼早离娑婆世界,“惟冀早生西方耳”。
且看他于1942年9月圆寂前预先写好一函。
“彬翰居士文席:前奉惠书,欣悉一一。朽人已于农历(九)月(四)日谢世。前所发愿编辑之《南山律在家备览》,未能成就,至为歉然。 惟曾别辑《盗戒释相概略问答》一卷,虽简略无足观,然亦可为最后之纪念也。附邮奉上,希受收。谨陈,不宣。音启。”——《弘一法师书信》
括弧里的月、日为法师生前委托者在其圆寂后所填。“彬翰居士”即沈彬翰,当时为上海佛学书店经理。完全无法想象,当沈彬翰收到这封寄自泉州的法师遗函,情状何如。
弘一法师皈依前是艺术大家,“出家后,戏剧、音乐、诗词、金石、绘画。诸艺俱疏,唯独书法不废。”即使是书法,也变化很大,到后期几乎看不到他出入碑帖的往迹,只剩下冲淡平和,圆融静穆。初睹,甚或以为稚童学字,烂漫天真,疏朗朴拙。
有人说这是另一种“放下”,另一种“回归”。或者,大约只是一个“弃”字,放弃一切,包括凡胎浊骨。弘一法师说“出家人生死事大。”依俗见,“事大”当指灵魂与肉体之关系。
弘一大师遗嘱
关于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斐多》里有不少记录。两千多年前,希腊监狱里那次著名的对话,是苏格拉底弃绝肉体、慷慨赴死的思想基础,亦是哲学史上精神与物质对立的滥觞。
《斐多》是西哲源一。道理深邃,对话却轻松。苏格拉底说——“假如灵魂干净利索地洒脱了肉体,就不再有任何肉体的牵挂了,因为它依附着肉体活在人世的时候,从不甘愿和肉体混在一起,它老在躲开肉体,自己守住自己。灵魂经常学习的就是这种超脱呀。这也就是说,灵魂真正是在追随哲学,真学到了处于死的状态。这也就是 练习死吧?”
《斐多》里记载苏格拉底是刑毒而死。赴死前,他从容镇定,友人慌乱悲恸。按掌刑人的说法,服毒后要来回走动,然后腿会愈感沉重,身体渐次冰冷。
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译者杨绛先生注释,这临终遗言虽有不同解释,但“最普遍最合理的解释是:苏格拉底不愿疏忽当时希腊人的传统信仰,同时又表示他从此解脱了一切人间疾苦。”
《弘一法师书信》亦有不同对象的正式遗言,内容大同小异。皆有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死当然不是随便可以练习的,因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向死也是不必的,生路尚且糊涂,死境何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换言之,活不明白,死便难得澄净灵空。
但死却是常要面对的,近则亲朋,远则陌路。至于己身,作家史铁生曾做过这样的回答:“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 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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