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有一位女士站在了我办公的木板房门外。推开窗户,我就听到她用激动的声调自我介绍说,她来自东北,发心要在这里求学佛法。看到我略显犹疑的神态,她赶忙拿出了身份证、工作证等各种证件,末了,还递给我一张北外的毕业证书。
其实我的迟疑并非因为怀疑她的身份,我只是对她能否长期呆在这里没有把握而已。一方面,像她这样的知识分子能舍弃城市生活、跑到这里确实不易;一方面,我又见过很多类似身份的修行人,在刚开始时勇猛精进,及至行到半途,便纷纷退失了信心。这位女士会不会也如此呢?
后来她就在学院住了下来,再后来,在上师三宝的加持下,她落发出家了,并取法名圆明。我一直是这整个过程的旁观者与审视者,而我的眼睛及心告诉我:这是一个非常精进的修行人,因她已把上师教言完全融在心间。
八年来,未曾见过她东跑西颠、说长道短;也未曾见过她懒散度日、轻率放纵。即就是在学院碰到很大违缘之时,许多道友都已四散而去,她仍坚定地留在藏地,并发愿永远不离开上师。这样的修行人,智慧怎么可能不增上?道心又如何能够退减下来?
一个在学院呆够八年的比丘尼并不多见,我想许多人可能都急于了解圆明的情况。
那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她为了心中的理想,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思索与奋斗吧。我一直觉得为了理想的实现而生活,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对我而言,我的理想就是使短暂的生命获得最有意义的价值。没有了理想,也就没有了努力的方向,而昏昏庸庸的生活,跟旁生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什么样的理想才能使生命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呢?对这个问题的探索,曾让我苦恼了很长时间。
高中毕业后我进入一家百货公司当装卸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摆脱出来,便是那时的理想。好在高考制度恢复后,我终于得以考入后来更名为黑龙江商学院的这所高校,学习企业管理。三年后毕业,我的理想得到了初步实现:我可以不当工人了,我可以坐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了。的确,毕业后我就被提升为助理经济师,工资也连升两级。在一片赞誉声中,我认为人生应该向更高的目标攀升,至少得把“助理经济师”前面的“助理”两字去掉。而且应该过上一种有地位、有名望的生活,这才是理想人生。但是考经济师必须过外语关,怎么办?干脆一股作气拿下英语得了,也许以后评什么高级职称时都用得上。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英语函授本科专业。本来年龄也不小了,但在心中理想的驱动下,我还是拖着一把年纪坚持苦读了三年半,终于拿下了北外的文凭。现在的大学生可能已是遍地开花,连个博士都未必能找份好工作。但在我工作处于上升阶段的八十年代初,有两个大学文凭的人并不多见,因而我很快就颇有了名气。地位越升越高,工资也一个劲地往上涨,自己都觉得人是越活越年青。在一片光辉图景中,我当然得为自己描绘更新、更美、更高的人生蓝图。我又开始想考硕士研究生,因为我想进入国家级外贸系统。
正在我为自己新的理想目标奋力拼搏时,而且就在我已拿到一家国际机构招聘书的当天晚上,厄运突然降临了:由于不小心,我煤气中毒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其实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当时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像是在做一个梦,一个人沿着一条无人的路向东方走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忽然看见一排排尖顶的房子,等钻进去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耳旁朦朦胧胧地传来人们的哭喊声。等神志完全清醒过来时,父母告诉我说,我昏死过去已有半个多小时。这突如其来的经历让我后怕了有一个多月,我总在想,当时若没有醒过来,岂不就一命呜呼了吗?天哪!我的生命原来竟是如此的脆弱,它真的就在呼吸之间。每每想到这里,我都要惊出一身冷汗。父母也说,他们当时认为我已经完蛋了,因为整个人一点儿气息也没有,浑身冰凉,他们才又喊又叫的,特别是母亲,她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回来的,反正只知道自己捡了一条命。从那之后,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个事件对我的刺激非常大:如果我连命都没有了,那要“经济师”、“高级经济师”的头衔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混到了一张牛津、哈佛的博士文凭,也挡不住一场煤气中毒,因为它会让你顷刻之间就灰飞烟灭。我整天奔波在名与利之间,根本就没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在与人为了几级工资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从未想过如果自己一口气上不来,那要这些工资又是在给谁要呢?就像我们每个人每天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因而常常意识不到太阳的存在一样,只有在寒冬腊月里,才会迫切地渴望太阳穿透云层。我也一样,如果不是这场煤气中毒,我根本就不会停下穿梭不已的奔波,我也从不会想到这个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问题。
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我有了充分的时间与心情去回顾一下自己的足迹。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以前在学经济学时,尽管整天把价值规律、商品流通的定义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从未联系自己思考过这一问题的实质。如果说工人主要是以体力劳动来获取工资、再从社会上买回生活所需的话,那么知识分子则主要是以脑力劳动来参与交换,但二者全都是在出卖劳动力,在这一点上无甚本质区别。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处处以学问、文凭、知识作为炫耀的资本、轻视“下等人”的本钱的做法,实在是愚不可及。我们在一个生产、交换、流通、分配的社会体制之内,都只能以自己的种种“所长”被纳入到一个庞大的机器之中,以出卖这种“所长”来换回你在这个机器之中的或者螺丝钉、或者中枢按钮的位置。但你即就是个方向盘,你以为自己就能驾驭自己的命运之车了吗?
我们都只不过是一个个零部件而已,但几乎人人都认为自己在主动地、能动地、积极地参与着、创造着、推动着自己以及社会的发展。其实我们都不过是社会这台无生命的大机器上的工具而已!
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极度地悲观与压抑。我们分明是一个个灵动的个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但在天灾人祸面前,我在根本就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差点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而在社会这张庞大的网前,原先颇为自负的我,也渐渐明白我的这架血肉之躯,只能而且必须被纳入到一个无有任何感情、无有任何血与肉的运转不停的关系之中。难道一个人,一个甚至被誉为万物之灵的物种,根本就没有能力把生命养育成自由自在、突破一切障碍、自主自为的一种存在吗?
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但人们却被商品这根线牵着,迈进了自设的关系之网中而做不得社会的主;人是能思、能动、能行的,但他们却完全控制不了他的肉身这台机器,更不明白他自己的心灵是何种风景。
这样的人生又有何益?
所以我有点理解周围的工作狂了。一旦我静下来,思考的结果就使我如此悲观、如此自卑。所以我明白,要想不被清醒后无路可去的悲哀淹没掉,你就只能让自己工作工作再工作了。在连轴转的疲惫之中,我们的心才可以强迫它自己因疲劳过度而日渐麻木。
越往下思索,我的痛苦与绝望便更加重了。
在学企业管理时,老师告诉我说,经济发展的重要依据之一便是商品的流通速度。这个道理其实也不难懂:产品从生产单位出来之后,就得拿到市场上销售,如果它滞留时间过长,就会影响经济的周转效益。而决定商品畅销与否的条件,便是看它受消费者喜爱的程度,也就是说,生产出的商品价值的大小,完全不可能由它本身的所谓特性来决定,离开了消费者,商品即便是用黄金珠宝镶成,也一钱不值。曾经站在商店的橱窗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惊叹过,惊叹于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商品的绚烂耀目。现在才多少有些明白,离开了消费者,这些商品便不复存在,它们根本就是因消费者才拥有其价值的。而且一旦进入消费过程,再昂贵、再珍奇、再稀缺的商品,也终将在人们的使用过程中走向衰亡!
想到这里,我才算对上学期间所学的“异化”理论有所了解。原本没有任何独立属性的商品,但在一个没有了精神信仰、只强调物质生产的国度与社会里,就会使人们为了这原本一定要归于消亡、一定是取决于消费者意愿的东西,反过来成为主宰人类命运的力量。人们成为了物的奴隶,成为了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的阶下囚,成为了丧失自由意志与独立人格的“拜物教徒”。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生平第一次迫切地想站得更高一点,好清晰纵览人生百态与命运奥秘;生平第一次想赋予自己生命以自主的灵魂;生平第一次想从熙熙攘攘的世俗之海中超脱出来。
后来我身体恢复后便又去上班,但此时的心境已大别从前。特别是看到同事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在争名夺利、还是那么傻乎乎地虐待自己的生命、试图填满自己的欲望时,我更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为自己也为别人。不知道当他们有一天即将命赴黄泉时,会不会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人生轨迹。
所以,当我头一次以一个偶然的因缘看到了《心经》后,心里的感觉就像是找到了一个非常熟悉、又失散了多年的老师:“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些话让我只往前迈了一步,便从世间法一跃跃到出世法上来。如果说商品的本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为空的话,那我们人又何尝不如此呢?我感到诧异的只是:为何我要到现在才听闻佛法?为何我周围的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看清万法本性为空这一点?商品要观待消费者才存在,而且在使用过程中,它的所有价值——包括使用价值,会一步步丧失殆尽;人类难道不也得观待各种因缘才能存在,而且总有一个成、住、坏、空的过程吗?!
那一瞬间,我感到佛法离我是那么的贴近、那么的亲切。
但我通过煤气中毒只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灰色这些负面价值,而佛法最让人激动的地方就在于:它虽指出了生命“苦空无常”的特点,只不过目的却在于破掉人们对一切虚幻现象的执着,从而打扫干净蒙蔽在我们清净本性上的灰尘,指导大家共同回到“常乐我净”、直至本自无生无灭的永恒生命状态。我悲观,是因为我只看到了生命的被奴役状态。而佛法告诉我,这些都是假象,去努力找回光明自在的生命本质吧!
从《心经》开始,我正式走入了佛门。这以后不久,我就看到了一本介绍四川色达喇荣佛学院的书,还有佛学院的法本《法界宝藏论》。尽管对于甚深的教理我并不能理解,但强烈的信心及向往之意却油然而生。特别是后来又听到了一位上师的讲法录音带,那里面的一段话更是强烈打动了我的心:“世界上所有高尚者的行为追求和道德规范,其实都已全部包括在佛教的无上菩提心之中了。所以那些追求品行高洁的人士,只要能以佛法来严格要求自己、以无上菩提心的正知正念来观照反省自己,如此为人与做事,则他最终不但能拥有人间最高尚的道德品质,而且也能证得最殊胜的出世间境界,成就生命最究竟的觉悟状态。”
这般话最打动我的地方就在于,它指出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以佛法为依托与指引,去真正达到生命最究竟的觉悟状态。经历了世间愿望一个又一个的确立、一个又一个的实现,你会发现它们实则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理想,只能被叫做欲望而已。因为它们永远无法让你真正觉悟,它们只会让你在一个又一个欲望的旋涡里,被名利牵向无底的深潭,离最初的本性、最终的解放与自在越来越远。
于是一个新的理想就此诞生,而且我准备用一生的行持去实现它:把握生命的本质,并驾驭它,乃至最终任运无为、纵横潇洒。而达成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便是在自利利他的菩提大道上精进不懈。
很自然地,我就想去色达喇荣佛学院。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的所有学佛经历基本上还停留在自学阶段。父母肯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为了留住我的心,他们居然拼命地给我找起了男朋友。在这一过程中,我又一次对世间法生起了强烈的厌离心与出离之意。他们本想以儿女情长挽留住我,却不知道这样反倒促成了我的学院之行。
记得当时曾听到过父母与“媒婆”的一次对话,让我大惑不解的是,父母竟与“媒婆”一一对应我与那位还未曾见面的“男主角”的各项条件:我是大本,他也是大本;我月收入千余元,他也同样,甚至比我更高;我个头不矮,他也一米七五;我家庭无甚负担,他亦是独子;我的年龄不小了,他也不是青春年少;我家有多少间房,他家的院子有多少平方……不过,短暂的不解过后,我马上就明白了,如果我不逃出这段婚姻的话,那我可能也和绝大多数自认婚姻自主、美满的男人、女人一样,其实也是自动地投入婚姻的买卖关系中去。在婚姻中,男女双方如果没有衡量对方的各项条件,那这样的婚姻几乎就不叫婚姻了。尽管人们给恋爱披上了世间可能最温情脉脉的面纱,但你一旦深入它的本质就不难发现,不考虑对方各项条件的婚姻,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我们依然是把自己以及对方,还有双方的家庭,以及各项相关条件,全都放在天平上衡量了半天后,才最终定夺这场婚姻关系的。这不是商品又是什么?不是商品交换又是什么?
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人类感情的真挚与伟大,但在一个以自我为中心,以我执为基础的人际关系中,在一个越来越现代化,所谓“文明”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里,在一个异化、物化日益加重的环境中,会不会有一天,人类的爱情关系也将堕落为仅仅是一种肉体交换关系,或者所谓优势互补的利用关系?
算了,把这一切全都抛之脑后吧,到佛学院去,去重新开辟自由生命的新天地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佛学院,并且在闻思了法王如意宝的甚深教言后,不久就于这里出家了。
路是自己选择的,就像没有人可以把理想强加于我头上一样。尽管我很弱小,但有了佛法的信仰,我觉得自己无比坚强。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势力可以再左右我的命运了。所以仔细想想,人们都说最难战胜的是自己,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当有一天我们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宇宙人生的真相时,这句话的正确性就更可见一斑了。那时你是继续昏沉下去,还是继续自我欺骗下去,还是起而与自己作一场最艰苦、但绝对是最有意义的斗争?没有智慧、没有力量、没有勇气的人可能都会选择闭起眼睛、塞住耳朵的生活。更何况当今社会,还有太多太多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力认清自己。不管你是个亿万富翁,还是个科学权威,不了解生命本质的生存都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虚掷时光而已。
站在喇荣的神山上,望着广阔无垠的天地,我经常都在想:人生就是一曲奋斗的乐章,我们用努力染红一个又一个落日,又用生命迎来一轮又一轮朝阳。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就会降临,但心中已有了最究竟的理想,而且又日日前行在实现目标的大路上,我将无惧任何无常的阴影。
有志者即使是在黄昏里,心间也会洋溢着希望的晨光。
圆明叙述了她的理想与生活,对我而言,这些内容她不说我也大体知道,因她实实在在已是这里汉僧当中的老修行了。刚来时她还曾当过管家,因而我们接触的机会与时间也比较多也比较长。关于圆明的修行情况,我要说的一点是,这个人的正知正见已相当稳固了。
在很多人舍弃、甚至背弃自己曾经有过的正见的当下,关于人生、关于佛法的定解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如果只知随顺世间风向,或三天两头换上师、变见解,这样的修行人肯定无法得到佛法的究竟利益。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我曾对四众弟子们说道:“钱包、身份证等东西丢了,根本就不值得可惜。把正知正见丢了,才是最大的损失,因为你的慧命可能就此消失了。”当时有位叫彭滢的道友,后来在回到欧洲时还曾广泛引用、并向人宣讲过这句话。作为一名凡夫,我的话到处被引用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好事。它只是给我提供了一点信息,即赞同学佛首重知见正这一看法的人,并非少数,它还是能引起许多求道者的共鸣。
人们常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想圆明的精进闻思修也快近十年了。如果能永远保持她对佛法的正见的话,我想日后她若回到汉地弘法,一定会成为一块济民利生的好材料。其实所有希望能续佛慧命、自利利他的行者,都应牢记“护持正见”这条首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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