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一夜
1
快过年了,雪花又飘起来了。两个身影,一高一矮,隔着一道铁栅栏,面对面站着。
“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后悔离家出走了?”
高个子黑影说。“爸爸……年轻人应该出来闯荡闯荡。”矮个子黑影说。
“可也得大脑长全了再出来,林子里有学不完的……”爸爸说。
“又来了,又来了!”儿子生气了,他扭头走到较远的角落里,拿屁股冲着他的爸爸,“您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教训我,就是为了看我笑话,我算明白啦。你走吧。”
“过来,儿子,别犯傻,你爸爸我下山可是专程来救你的,我来了两天了。”
“您得答应回去不嘲笑我,不向任何人提起,要不,我不走,您一个人走得了。”
“你身体怎么样?腿脚有问题吗?还能爬树吗?”
“能。”“能跑吗?”
儿子踢了踢腿,腿上被砸伤过,说:“还行。”
“那好,”爸爸的口气严肃起来,“听着,我已经和管理员混熟了,大门钥匙和笼子钥匙我都有,就剩锁链的钥匙还没到手。今天晚上,我会再请他喝酒,等他醉了,我就来拿钥匙救你。”
“啊?看门人!他可凶了,爸爸……”
爸爸已经攀上一棵高高的冬青树,不见了。飘在空中持久不散的是他慈爱而坚毅的声音:“儿子,先填饱肚子,做好准备,试试看你自己能不能把链子磨断。”
两个小时后,夜更黑了,爸爸来了。他的脚步有些不稳。
“儿子!”他动着栅栏,“情况不妙,我没能弄到钥匙。管理员认出我了,他很狡猾,埋伏了人偷袭我,幸好我逃出来了。”他简单地说了情况,“他们暂时不会追到这儿,你链子弄断了吗?”
“没有,爸爸。”儿子沮丧地回答,他才磨了不到半个小时。
爸爸沉默了一下。“链子穿在什么地方?”“脚后跟上。”
“真卑鄙,这么残忍的手段!”爸爸低低咒骂了一声,然后声音陡地提上去,不高,但却是不容置疑的:“把它从肉里拔出来,随便用什么法子,弄断骨头,或者扯断肉,像个男子汉那样。咬着我的食指,那样你就不会觉得痛了。”
儿子拒绝了爸爸的食指,在发出几声低吟但绝不是哀号后,他自由了。
他扑上了爸爸的肩,然后两个影子就飘到了冬青树上,一声长啸,父子俩无影无踪了。
2
天黑了,医生阿良长叹一声:“唉———”,扔掉了彩票,在炉子边烤着火。工作以来,他天天买彩票,希望中大奖,买大房子,把妈妈接到城里来,再取个漂亮孝顺的媳妇……
阿良想着想着,头越来越低,直到炉子里的热气把脸烫了一下,他才猛醒过来。桌上的报纸映入眼帘:
“悬赏二十万,追捕逃走的猩猩。本市动物园一雄性猩猩于昨日子夜时分逃走,据管理员称,协助其逃走的可能是一成年黑猩猩。该猩猩智商很高,非常危险。今特悬赏,有将其捕获者得奖金二十万。”
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过那只脾气暴躁的小猩猩,不停地对围观的人群咆哮、做鬼脸,从笼子里往外扔东西,有一次还用香蕉皮在地上拼了“damn”……
唉,医生有些羡慕那只好运的猩猩,要是自己是只猩猩就好了,自己绝不拼什么“damn”,自己要拼“please throw money at me”……
“梆梆梆”,有人在敲门,很急,但很有礼貌,敲三下后略略一停,似乎在听房间里有没有人回答。
阿良没有回答,他心情有些沮丧,在这么黑的夜、这么冷的天,自己一个人,围着一个这么小的火炉也不得安生。
“梆梆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有什么东西在窗户玻璃上窥视。
“谁?”阿良扭亮了灯,窗户上的黑影同时消失了。
敲门的看样子是个男人,穿着西服,上身比下身长,一条不合时宜的围巾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光很和善,带有些警觉,灵活地转动着。
“对不起,医生,我孩子病得很重。”男子呜噜呜噜地说。
“可我已经下班了。”阿良回答。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雪,跟着一个几乎蒙面的人出去,不是什么好事情。
“求求您了,医生,他真病得很重。”男人把围巾往下摁了摁,露出短小的鼻子,还有大大的牙齿。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块青金石,那可是大山里才有的,足足有拳头那么大,在火的映衬下,流转出千百种诡异的光。
阿良动心了,他让陌生人先出去,谨慎地藏起青金石。
外面还有两个人,也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弓背弯腿,似乎并不习惯直立。他们抬着一顶山轿。“因为是山路,所以只好请您坐轿了。”男人抱歉地说。
轿子轻柔地晃着晃着,像摇篮一样,真舒服,阿良迷迷糊糊睡着了。
3
等他睁开眼,已经来到一所房子前面。
这是户山里人家,房子很大,整座房子都由巨大的花枝组成,绣球一样绯红、粉蓝、鹅黄的花热闹地开着,一株素菱从天花板上的花枝中垂下来,恰好形成一顶吊灯。
已经深夜了,家里除了爸爸和病人以外,好像没有别的什么人。
病人盖着棉被,头和身子都裹在里头,除了一只脚。所有关于病情的问题,一律由爸爸回答。
病人伤得很重,脚后跟被打了个洞,伤口已经有些发炎,还好洞没有直接打在骨头上。
医生拿出药箱:“怎么弄伤的?这么严重。需要把化脓的部分全割掉,然后再上药。”
“很疼的,你如果疼了,可以叫。”医生对蜷在被子里的病人说。
“不要叫,儿子,想想我救你的时候。”爸爸说。
儿子在被窝里应了一声。
“好奇怪的脚,”阿良边动手术边想,“脚掌比普通人要薄,也扁平一些,皮很厚,像是经常攀援。”
“也许是山里的人,经常光脚攀山走路,才这样的吧。可脚面上的黑毛是哪里来的呢?”阿良琢磨不透。
“喝杯茶再走吧。”手术动完了,爸爸热情地招呼着医生。
茶叶在水里翻滚着沉下去,粉红的花瓣浮上来。“这是春天的颜色。”爸爸说。
不一会儿,粉红的花瓣沉了下去,再浮上来时,变成碧绿。“这是夏天的颜色。”
随后花瓣变成金黄,再后来是雪白,这,无疑就是秋天和冬天的颜色了。茶水的颜色却始终褐红褐红的。
阿良喝了第一口,嗯,仿佛闻到各种各样的花香,雪白的栀子,娇黄的油菜,紫红的玫瑰……全是家乡的花啊,顿时觉得心里有千朵万朵花儿全开了。
阿良喝了第二口,嗯,夏天的味道。城沟的青蛙,桥头的白鹅,雨水打过的青青竹林……像在瓜田里偷瓜吃那么畅快啊。
“好有味道的茶,”阿良的鼻子久久不愿离开杯子,“叫人想起家乡。”
“嗯,这茶叫四季茶。你离开家乡很久了吗?”爸爸微笑着说。
“是啊。”阿良的鼻子久久不愿离开茶杯。
“贵乡何处哇?”“关阳小镇,骆家村便是。”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有妈妈。”
“那应该多回去看看。”爸爸劝道。
“不是不想回,是没有时间回啊。”阿良感慨道。爸爸沉默了。就在这时,花枝里探出个脑袋来。一个长着黑毛的小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
“呀,是只猩猩吧?”阿良惊讶地说,报纸上的黑字在他脑中猛地一闪。
爸爸神色紧张起来:“阿豆,快回去!”
“这里怎么会有猩猩?”阿良问。
“唔,这里是大山嘛,孩子们喜欢,所以养着玩儿的。”爸爸回答。“好可爱呀。”阿良赞叹地说。“是吗?它很调皮的,不听话。”爸爸无奈地摇摇头。
“是吗?那就送给我好了。好吗?”阿良很渴望地问。小猩猩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愤怒地咆哮起来。爸爸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对猩猩低低地说了几句。
4
阿良回家了,他怀里多了一只小猩猩,猩猩不安地咆哮着。“把这只猩猩送到动物园去吗?真有些舍不得。猩猩也会想家吧?”他边走边沉思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夜很黑,抬轿子的人轻快地走着。
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闪出两个黑影。抬轿的被迫站住了。“喂,我们是劫路的,留下怀里的猩猩吧。”
“奇怪,还有打劫猩猩的!应该也是看到了报纸吧?”阿良还没想完,怀里的猩猩已经被夺走了,轿子又启动了。
医生到家了。两个抬轿的人弯下腰,“咚”,轿子被重重地礅在地上。
“太粗心了。”医生心里埋怨道,可他并没有说出来。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抬轿子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轿子扔在地上。
有一行巨大的脚印,从远方的山上一直通向自家门前,这是轿夫来时留下的脚印,可轿夫离开时的脚印呢?
树枝上的雪“扑哧扑哧”落下来,像有人晃动了树枝,医生抬头看去,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在树枝间穿梭,直到看不到人影。他们的呼啸追逐声还听得到。
“奇怪,有这样的轿夫吗?
真像两只猩猩……”医生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迈步踏上台阶,脚下绊着一个篮子,是用青箬笠编的。里面是满满一篮子花茶。医生笑了:“这些猩猩……”
他拿出茶杯,小心地放了一些进去,冲上开水,等雪白的花瓣浮起,在袅袅的香气和烟雾中,故乡的村庄依稀浮现。
以后想家的时候,就泡上一杯,医生身体在摇椅里晃荡,感觉回到了孩提时代,听到妈妈的歌声……
医生瞥见那张刊登着“悬赏二十万”消息的报纸,顺手拎起,塞到火炉里。“哧”,报纸化成蓝色的火苗,“二十万元”的铅字腾起一股青烟。就在这时,“咚咚咚”,门又响了,急促,兴奋,听起来很迫不及待。
“又有病人了?难道……”
医生还来不及去开门,门就“吱咕”一声开了。
进来一位精神矍铄、喜气洋洋的老太太,她挎着个蓝布包裹,头上还有几颗晶晶亮的雪花。
“阿良!阿良!”
不会是做梦吧,医生愣住了。
“我是坐轿子来的,他们说是你的朋友,啧啧,多好的小伙子,进来喝杯茶吧……咦?人怎么不见了?”门口,又留下一把孤零零的轿子。
他用力吸了一口茶香。
“妈!来杯茶吧。”他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妈妈不是来自千里外,而是住在隔壁一样。一个男人,即便再高兴,也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啊,虽然心里乐得想哭。
版权所有:楞严经原文网